它已经“消失”了一阵,自从在2018年版《流行性感冒诊疗方案》里被除名之后,板蓝根就少了很多热度。
“每当传染病疫情出现,板蓝根就保不住了”——疫情的到来炒热了“复方板蓝根对新冠病毒有效”的话题。
2020年3月10日,贵州省三都水族自治县种植户移栽南板蓝根苗。图|中新社
板蓝根,是如何走上“神药”之路的?“板蓝根现象”又是怎么回事?
文 | 王乙雯 瞭望智库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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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病毒”之惑
最近,“复方板蓝根颗粒和口炎清颗粒等对新型冠状病毒显示出体外抑制药效”的消息一出,板蓝根又被“清仓”;10月16日,相关企业股票出现涨停、涨幅超5%等不寻常现象。
幸好,科普来得很及时。
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医学院病理及实验医药系研究副教授张洪涛表示:“‘显示出体外抑制药效’与最后证明有治疗效果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库叔也在第一时间向专家求证,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资源中心中药鉴定与评价研究室负责人詹志来表示,对于板蓝根是否“抗病毒”,这里存在很多认知的偏差。
首先,在中医和西医领域里,“抗病毒”含义不同。
在中医领域里,药物功效往往是一个大的系统,即一组症状群;而在西医领域里,现代药物基本是“点”的问题,是针对具体的病原微生物等,两者所讨论的对象与范围不同。
其次,中药与化学药的成分存在着“系统”与“点”的差异。
举个例子,板蓝根的成分非常复杂,可以看作是一个含有吲哚类、黄酮类、萜类、生物碱类、有机酸、多糖等几大类成分的集合体,一般多用于治疗温毒发斑、舌绛紫暗、痄腮、喉痹、烂喉丹痧、大头瘟疫、丹毒、痈肿等多种疾病或症状群,其发挥作用的机制并非简单的直接作用于病原微生物。而通常的抗病毒类化学药成分较为单一,其作用机制是通过影响病毒复制周期的某个环节而实现的。因此,两者存在较大差异。
当前,不少人谈中药的“抗病毒”作用是站在中药材所含成分的现代药理作用上出发,如板蓝根中所含的生物碱类成分在病毒模型上呈现有一定的抗病毒作用。但是这种表述与传统中医药的作用特点并非一致,仅仅算是以现代的普遍认知方法来阐明板蓝根在病毒感染类疾病治疗中可能的机制而已。
如果非用今天的“病毒模型”去套,按照化学药的思路,把板蓝根的成分添加进去,有部分可以观察到抑制效果,但不是很强。
再次,“体外有效”与“药物有效”不同。
不少化合物在体外细胞筛选时具有一定的作用,但多数到了动物水平则并无相应的效果。因此,药物开发研究上更重视的是动物、人体水平的作用,某些化合物“体外”抗病毒实验有效,并不意味着动物水平有效,更不意味着人体水平有效。
最后,受近现代还原论思维的影响,但凡谈及中药的作用,我们往往会以西释中。
关于“中西医之差”,河南中医药大学药理学科主任、药理学专家方晓艳在接受库叔采访时表达了一致的观点:“在对‘抗病原微生物’药品的研究上,中医药不只针对病原体本身进行‘抑制性’‘杀灭性’的观测,更注重人的整体、以及由病毒引起的症状的改善。”
这些年,从引进现代科学技术与药学研究方法以来,就不断有学者试图发掘板蓝根的药理,在体外和动物实验中也确实找到了活性物质。只是这些研究大多是实验室研究,设计良好的临床研究极少。
由上可知,板蓝根是否抗新冠病毒,尚无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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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典溯源
板蓝根入药史,可以追溯到秦汉时期的“蓝”。据中国现存最早的药物学专著《神农本草经》记载,蓝实(“蓝”的果实)“味苦,寒。主解诸毒,杀蛊蚑、注鬼、螫毒。”
中草药植物药材板蓝根。图|图虫创意
到了唐代,有关记载不断增多,在孙思邈的《千金方》中,就有不少用板蓝根不同部位入药的药方。
“板蓝根”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是在宋代官修方书《太平圣惠方》中虎掌丸的药方中。此外,官方典籍《圣济总录》、名医钱乙著作《小儿药证直诀中也都有含板蓝根方剂的记载。
明后期,传统医学发展速度加快,《本草纲目》面世。李时珍将蓝分为蓼蓝、菘蓝、马蓝、吴蓝、木蓝五种,并指出马蓝就是板蓝,“即郭璞所谓大叶冬蓝,俗中所谓板蓝者”。虽然李时珍明确提出马蓝就是板蓝,但由于古代本草著作记录不详、诸蓝入药疗效相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官方民间对板蓝根植物来源的记载都比较混乱。
直到1985年,《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明确规定,板蓝根为十字花科植物菘蓝的干燥根。10年后,又将马蓝纳入药典,称作“南板蓝根”(即爵床科植物马蓝的干燥根茎和根)。而现在广泛种植、出现在各种颗粒冲剂当中的,则是十字花科植物菘蓝。
那么,板蓝根有什么功效呢?
在《本草纲目》里,板蓝根主治“时气头痛、火热口疮、热病发斑、热毒下痢、喉痹……”;《本草便读》里说它“辟瘟解毒能凉血”;《分类草药性》则记载“板蓝根解诸毒恶疮,散毒去火,捣汁或服或涂”。
根据现代医典《中国药典(2015版)》,其主要功能为“清热解毒、凉血利咽(消斑),用于温疫时毒、发热咽痛”等。
实际上,板蓝根就是一味清热解毒、利咽消肿的中草药。金银花、连翘、蒲公英等也有相似功效。平平无奇的板蓝根在平日里被我们闲置一边,一到流行病暴发,就成了一包难求的“神药”。
如此大变身,板蓝根究竟经历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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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量种植
板蓝根成为“国民药”,可以从20世纪中后期说起。
当时农村地区缺医少药,大批“赤脚医生”扛起了解决问题的重担,他们大多使用中医疗法,在农村地区以最低廉的成本行医救命,被形象地称为“一根针、一把草”。
2020年5月5日,新疆焉耆回族自治县中药材基地种植的板蓝根正值花期,吸引大量游客。图|IC photo
官方对传统医学十分重视,全国上下开展中草药群众运动,种植推广中草药,并将中草药运用到预防医疗中,如感冒、气管炎、痢疾等常见病和多发病的预防。
在1975年的《赤脚医生杂志》、地方卫生局的《土验单方选》中,我们可以看到板蓝根。
《赤脚医生杂志》1975年第1期刊载有关种植板蓝根的文章。
与其他药材相比,板蓝根的优点是适应性极强,处处能种。从上世纪70到80年代,有文献记录种植板蓝根的省份就有20多个。
2020年5月18日,安徽省亳州市农民利用收割机采收中药材板蓝根。图|IC photo
因长期推广种植,板蓝根还曾经出现过过剩情况。1983年,板蓝根全国收购量超过需求量两倍,导致积压滞销,产地农民亏本,大多停止了种植。
至到1988年,积压库存才被慢慢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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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药”之路
1988年,上海市甲肝传染病暴发。经历过这场疫情的人,都知道一种据说可以防治甲肝的“神药”——板蓝根。
据当时分管卫生工作的上海市副市长谢丽娟回忆,“虽然板蓝根未必多么有效,但因为有了‘吃中药板蓝根可以防治甲肝’的传言,一时间,全国各地的板蓝根几乎都向上海运输。尽管价格不断上涨,依然供不应求,不少药厂和销售企业都赚了很多钱。”
上海卫生部门还制作了“大锅药”——用几味清热解毒的中药,如黄连、大黄、甘草等,放在大锅里煎制汤药,每天送到病房给病人喝一碗。
其实,一般情况下甲肝病人是可以自愈的,当时西药里也没有特效药。甲肝传染期是在发病后一个星期到10天,病人住院治疗10天到两个星期后就可以回家休养,2到4个月后就能完全康复。
“但这样的医学常识那时候并没有太普及,而且病人和家属们即使知道了也不太会相信的。”谢丽娟说:“不过,按照中医的理论,吃清热解毒的药对治疗甲肝有一定的好处,所以这药还是有助于病人的康复的。”
2003年非典期间,谣言引发市民抢购板蓝根和白醋等商品。
2003年非典期间,哄抢板蓝根的画面离我们更近。
当时,病毒未知、疫情严峻,又没有专门治疗它的特效药。在紧急状态下,中国各大权威部门、协会学会发布了多个防治指南,其中卫生部在4月发布的《非典型肺炎中医药防治技术方案(试行)》中出现了含板蓝根的配方。5月,全国防治非典型肺炎指挥部科技攻关组公布了课题组筛选的阶段结果。巧的是,8个中成药里,普通民众看到了最熟悉的三个字——板蓝根。
恐慌的氛围加上商家的推波助澜,一时间流言不断,板蓝根身价倍增,甚至处处断货。人们纷纷在药店外排队抢购,期间一些民众断章取义,盲目服用过量板蓝根,甚至出现了呕吐、中毒现象。
从2009年甲型H1N1流感到2013年H7N9禽流感,传染病疫情出现时,板蓝根总是会脱销。2014年,埃博拉病毒在西非暴发,板蓝根还被捐赠给海外疫区。
在这些突发传染病疫情中,板蓝根“抗病毒”的印象被一次次加深。疫情之外,每到流行性感冒(俗称流感)高发时期,板蓝根销量就迅速上涨。
事实上,针对流感病毒,西医目前尚无特效药物。疗效确切、可供临床使用的抗流感病毒药物主要有两类:离子通道M2阻滞剂和神经氨酸酶抑制剂。
中药板蓝根只是众多清热解毒型中药里的一员,主要用于风热感冒。如果患者表现为恶寒、流清涕,多属“风寒夹湿”类,就不适用板蓝根。
生活中,在商业推广和不规范宣传的影响下,加上自身“经验”的模糊累积,我们开始产生“板蓝根治百病”的错觉,甚至认为“常喝也没问题”。
实际上,板蓝根不能“没事儿来两口”,过多服用板蓝根可能伤及脾胃,引发皮肤过敏及消化、造血系统不良反应。
并且,板蓝根并没有你看到的使用率高。据学者统计,1993-2013年间,被使用最多的中医防治流感药物是金银花和连翘,板蓝根在南方排第3,在北方仅排第8。
在2018年1月发布的《流行性感冒诊疗方案》中,主打方案成了西药奥司他韦和疫苗接种。在方案中给出的5个中医药方里,板蓝根并未出现。关于板蓝根“包治百病”的辟谣也越来越多。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传染病来临之际,有勇气拒绝板蓝根的人仍是少数。经历了2018年的低迷之后,因减种减产利好,板蓝根原药价格在2019年7月后回升,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价格猛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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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明药物有效有多难?
大家都希望能尽快有药物来对付突如其来的病毒,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药物的研发、生产、应用有基本的规律和时间要求,急不得。
以传统的小分子化学药物为例,新药研发从无到有,要历经药物发现、临床前研究和临床试验“三部曲”,最后才能进入医药市场用于治疗疾病。过程复杂又坎坷,最后成功的药物,寥寥无几。比如临床前研究,就需要进行包括原料药和制剂的药学研究,动物体内的药理药效,药代动力学,以及安全性评价在内的系统研究工作。
对新药研发来说,仅临床前试验就进行3-5年很正常。再加上临床试验Ⅰ、Ⅱ、Ⅲ期,通常情况下,从研发到上市大致经历8-10年。
对中药研究来说,当前的研究模式在针对复杂体系时存在局限,抗病毒作用机理不明确、药效物质基础不清晰是两大瓶颈。方晓艳指出,在中医药理论指导下,现代医学的研究手段都可用于中药的药效研究。但由于中药成分复杂、活性成分含量偏低,在体内过程的效果检测一直是中医药研究的难点。
新药研发很难,但“有效药”还是可以从治疗的经验积累中去筛选和尝试的。然而这个过程也相当不易,且收获甚微。
在过去7个月里,世卫组织在30个国家的405家医院对11266名新冠患者进行了对比试验,随机选择一定数量的患者分别使用瑞德西韦、羟氯喹、洛匹那韦、干扰素、干扰素加洛匹那韦治疗,剩余患者则不使用试验药物作为对照。
10月16日,世卫组织举行新冠肺炎例行发布会,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塞公布了这个“目前全球规模最大的新冠病毒治疗随机对照实验”的结果:瑞德西韦、羟氯喹、洛匹那韦/利托那韦以及干扰素治疗在防止新冠肺炎患者死亡或缩短住院时间上几乎没有效果。
目前,对于新冠肺炎重症患者来说,地塞米松仍是唯一有效的药物。谭德塞说,“团结试验”将评估其他疗法,包括单克隆抗体和新型抗病毒药。
真正的新冠特效药迄今仍未出现,我们仍需保持希望、耐心等待、做好防护,还有,回归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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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蓝根现象”
2003年,我们抢醋、抢盐、抢药,17年后,我们还是没有摆脱“板蓝根现象”,其中缘由值得深思。
当下,新冠肺炎疫情并未退去,世界范围内第二、第三波疫情已经出现。疫情反复,势必影响相关药品消费。
对公共部门、社会机构来说,在公布正在进行的项目或一项新发现、研究成果时,应该多想一步,预判到自身行为可能会引发的连锁效应。
相关企业要明确自己肩负的社会责任,而不是在带了一波销量、引发舆论极大质疑之后,才出面解释。
对于每一个人,遇事不要慌,要多求证、慎选择,没必要跟风去购买“板蓝根们”。至于药到底有没有效果,还是要等待严格的Ⅲ期临床试验结果。
事实上,对于大部分疾病,人们并没有发现“特效药”,但这并不代表就没有相应的治疗方法。通过对某种疾病长期积累获得的方法,仍然可以通过“有效药”达到治疗目的。针对冠状病毒的研究,人类已经持续多年,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从零开始的过程。
给科学一点时间,也给自己一点信心;保持理性,保护好自己。